龙八国际中国古代园林的高峰在明代。明代园林璀璨多姿,只可惜如今的我们已难见其真容。所幸,古人用文字描绘了许多园林胜景,园虽逝去,“园记”犹存。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王丽方让我们对明代园林样貌的想象有了一个新的落脚点。她用散文般的文字和素雅飘逸的手绘,“再现”23座明代园林的50个园境。循着《园境:明代五十佳境》(以下简称:《园境》)一书,我们步入园林佳境,望远山云霞,栖古松林下,听莺语水声,仰山间明月。
领略传统建筑之美,就像鸟的迁徙,在此处落脚歇息之后,才可以向更远处“翱翔”。
上书房:今天我们见不到的明代园林被您一一“描绘”出来,信息来源就只有古书吗?
王丽方:(笑)确实差不多如此。我们能看到的中国古典园林,只有清代以来的遗存。多数人对中国古典园林的印象,都停留在清代园林的样子。这局限了人们对中国古典园林的了解。对中国古代园林的学术研究,同样由于实物素材的局限而影响到观点和分析、论述。这是必然的。古代园林有个大的断点,对之前丰富多样的园林的设计特征我们很难了解。极少数明代园林旧址还留存,但几百年变迁不断,基本不复当时的样貌和气质。
明代园林成就璀璨,在山川大地营造的园林曾经生机勃勃,却又很快消逝于历史的风烟中。幸运的是,古代文人认真而动情地用文字记写了很多园林。园虽逝去,但文章留存。明代园记中那些独特优美的园境和富有魅力的设计深深触动我心,所以我们将一大批明代优秀园境的场景样貌通过手绘和叙述“再现”出来,就像我们进入明代“园记”的山野中挖掘、采撷一番,捧出各种奇花异果,供人们鉴赏。
上书房:那些美好的文字令人向往。有一段园记写道:“走曲水涧入洞中,洞可容二十辈……由洞中纡回而上,悬磴复道,参差栈齴,‘碧漪堂’在俯视中,最高处与‘积翠冈’等。群峰峭竖,影倒‘露香池’半,风生微波,芙蓉荡青天上也。”
王丽方:这段文字描述的园林就在上海,是明代露香园。园中曾有规模很大的叠石山,山背有泉水,水流穿过山石,在山前汇成“露香池”,私家园林中,10亩的水面算是很大的池了。池上长桥,朱栏映水龙八国际。水岸有碧漪堂。大叠石山中有一个石洞。石洞能容20人,是非常少见的大洞。更有趣的是,石洞之内沿着石壁有崎岖的阶梯可以向上攀登,洞的出口在洞顶。洞中的光也从高处照下来。游人一出石洞,突然发现已经在大石山的山顶了。位置高,视野开阔,之前经过看过的碧漪堂和大池,现在是从高处俯瞰。池中倒映着天空。水上的莲花好像荡漾在青天上。
明末,露香园经历战乱而毁,至清初仅有旧石二三,浅池亩许;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徐渭仁将此园购入后重修,稍现昔日景观。到战争时期,园子被用作存放火药,一日火药库爆炸,园子被完全炸毁。所以园林真是很难长存,不仅我们现在看不见明代的露香园,即使在清初,也不能看见它在明代时最好的样貌。幸亏有一篇生动的园记《露香园记》留存至今,我们得以细细地品赏。
王丽方:是的。明代文坛,园记比较兴盛。2005年出版的《中国历代园林图文精选》收录了153篇明代园记。我书中用的园记经过仔细筛选,园境的描写精准而传神,流露出游者的感受,也写出园林之势。我的体会是,古代文人中有一些人,他们不仅文学水平高,而且独具艺术天赋,对景象、空间美境有着独特而敏锐的感受能力。某个时刻,他们被所处的园林景象所触动,又将这种捕捉到的感受提炼成生动的文字。他们传递的这些信息,反而是研究实物园林所难以获得的。
上书房:您为什么说明代园林是中国园林史上的高峰?为什么这个高峰不是出现在唐代或宋代呢?
王丽方:我把中国古代景观营造的时代特征简要概括为唐代山水、宋代景象、明代园境和清代园林。所谓“园林”,是整个景观营造的一种类型:尺度小,用地范围有限,人工的造景偏多,与人的居处联系比较紧密,往往靠近城市。
我们古人的景观营造最早在大的山林中展开,后来向中山、小山迁移,向城镇周边郊野靠近,再后是趋向城镇近郊的丘陵、河流、池塘,最后大量集中在城市之内。
这个变化过程中,景观的范围尺度从大到小,营造的用地也渐渐变小绿化、渐渐精致,格局趋于密集,最后演变为不大的景观片区。我认为小到家庭可控的,就成为“园林”。园林相比于大尺度的景观或公共景观,其营造的手法巧妙多变,景观的气质柔婉细腻。
王丽方:虽然唐宋的时代造景特征是由山水、景象作为代表,但是城市里也有园林,大多为高官、贵族、富豪所有,规模很大,用于交游宴饮、节庆雅集。小尺度的文人园,被记录下来的比较少。
明代中晚期,社会财富积累厚富,朝廷造园禁令松动,城市繁华密集,这是中尺度到小尺度园林的大盛时期。园林发展好像植物拔节伸展的时期。那时的园林,上承宋代景象的精神,下接清代园林,在中小尺度环境中追求自然气质,很富有创造精神。有的明代园林面积很小,但是仍然潇洒自在、不拘一格,充满创造力。
王丽方:是的,周维权先生在《中国古典园林史》中,将两宋到明末清初这段时期归为中国古典园林成熟前期,将清中叶到清末归为中国古典园林成熟后期。他认为成熟前期“园林的发展由盛年期而升华为富于创造进取精神的完全成熟的境地”。而成熟后期,一方面表现了最高成就,另一方面“逐渐流于烦琐、僵化,已多少丧失前一时期积极、创新精神”,我非常赞同周维权先生的观点。
上书房:您在书的开篇就指明一个观点——中国园林将山作为园境的重点,山对中国人来说为什么这么重要?
王丽方:研究明代园境过程中,我突然产生了这个问题:中国园林为什么有山?过去没有人问过。这与世界上其他园林传统显著不同。欧洲古典园林是植物茂盛点缀雕塑、泉水的宅前花园,园林可以说是精致的泉水园,常常是内庭园。中国园林一定要有山,这是与其他文明的园林传统的显著差异。
对园林的山,过去很多研究集中在叠山的技艺、形态、材料以及园主的风格,人们似乎觉得有山是理所当然。
由此问可以看到,中国园林发端于大山之中,一直保有山林园的基因。人住到哪里就把园林带到哪里,好像是带着山林随行。
具体到园林用山,归结有三个目的:一是“观”,二是“游”,三是“居”。观山,是观山之形、山之态、山之势;游山,有两种乐趣,一是探山之幽深奇诡,二是登高临虚望远。游山是“游”加上“观”,是运动中的观,有各种赏心悦目;而山居,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人对于居住的理想。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的长篇《山居赋》讴歌了山居的种种美好,对后世文人影响很大。山居的建筑有的奢华、有的简朴,古人认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起居行止都要融在山光云影的美境当中,读书、作诗、抚琴、作画、修行、会友,一举一动都带着美的愉悦。山居可以独享这种与世隔绝的超然和大山的幽静,生活在大自然的生生不息的丰美与变化之中。
上书房:抽象的文字转换为具象的图画,您不仅要理解古人的天、地、人的观念,还要手绘出各种细节,这太难了!
王丽方:的确,从文到图,距离还不小,是花费大量时间的难点。毕竟古人文字简练,园境的断点、盲点太多了。我个人是空间想象力强的人,但是绘画能力远比不上善画的人。阅读文字使我产生场景想象,但是落笔要画,想象中的空间就飘忽不定,细节也难以确定。我只能反复咀嚼上下文,进一步理解园林的结构,手上则反复画草图。渐渐地,头脑中的场景越来越清晰、丰满,场景的远近、大小也越来越准确。这时可以画得比较正确。至于对空间的尺度判断、对复杂格局组织的判断,需要依靠建筑学专业的积累。我的建筑和景观设计经验在这个过程中帮助我研判了很多情况,所以最终的画稿虽是意向图,表现也比较写意,但在工程上是基本可行的。
我有善画的朋友,却不可能请别人帮忙。因为古文所产生的场景想象在我的脑子里,那只能从我的笔下画出来。尤其是一些难度高的案例,需要反复多次,从文字的蛛丝马迹中透露出的各种关系,都要一一进行合理的连接。一旦画成,会颇有成就感。
王丽方:从古文到画面,这种转化好像跨过一条大河。我们对明代园林样貌的想象有了图画这个落脚点,可以从抽象的、模糊不定的了解进入具象的、场景清晰稳定的理解。像鸟的迁徙,在此处落脚歇息之后,才可以向更远处“翱翔”。
王丽方:我们的“翱翔”就是建筑学的分析,所用的方法是“形—势—分析”。“形”是指园境中所有物质部分的形态,包括原有的自然条件和设计营造的要点;“势”是指由“形”引导出来的人所感知到的景观效果,所谓“有物有我”;而“分析”就要把园境营造的手段与它所达成的景视效果建立起关系,帮助我们学习明代园境创作的经验。
王丽方:这个研究,目标是为现代园林建筑“开新境”。我一直希望看到新的材料、获得新的视角。前辈学者大师们对清代的实物园林已经进行了多年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我们这一代人显然需要研究出更多的新成果,为现代大规模的城市、建筑、景观服务。中国古代景观蕴藏丰富,深入地研究它可以为我们“开新境”园林。
王丽方:首先是“开”,我想打开中国更久远的园林艺术“信息包”;其次是“放眼”,我想放眼去欣赏明代园林艺术创作的样貌;再者是“畅想”,突破那些旧有的固定认识,激发新的艺术创作想象力。
王丽方:我年轻时走过名山大川和不少园林,山中夜晚借宿过奇特的寺院,心中存入了各种山林景象。对学习建筑学,那真是一个奇妙无穷的艺术补充。
明代园林要是能有个总标签就好了,可以帮助我们快速了解明代园林是什么样子。但是从我的研究来看,明代园林差异性很大,各家园林拥有完全不同的艺术风格,案例的个性特征很明显。举个例子,明代在苏州太仓,王世贞、王世懋兄弟二人各建了一座园,两园相距仅几百米。王世贞先建的弇山园巨大而华丽,在明代声名远播,被推为明代江南名园;王世懋后建澹圃,他提醒“山师”,千万不能造得像弇山园,哪怕有一点点像。澹圃的营造手法果然独辟蹊径,园林趣味独特而高雅,也成为明代有代表性的园林案例。
园林发展高峰时期的创作力旺盛,这可能就是明代的整体样子吧。我们的研究特别看重的就是各园不同的特征。要说现存的园林,寄畅园、留园和拙政园中或许最可以看到经典的影子。
王丽方:寄畅园位于无锡惠山,这座优秀的园林能留存到今天,可谓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个园是明代嘉靖年间秦金建造的,长时间由秦氏家族传承。明末清初有过一次成功的修建调整。再往后,其他部分改变较多,而山林与大池区域保持了相对稳定。自那次修建调整后龙八国际,寄畅园独得清朝康乾两代皇帝圣眷,成为康熙、乾隆下江南必居之园。乾隆游历江南园林甚多,但是对寄畅园尤难忘怀。乾隆建颐和园(清漪园)还特意在园中仿建寄畅园(谐趣园),以便时时游赏。
寄畅园究竟藏着什么营造密码?我终于从它的池塘的长条形状找到突破口,获得了有意思的新认识,并将新的认识用于分析清代两座著名园林——留园和拙政园。清代两园的分析不仅验证了这样的认识,它们如此优秀的原因,也得到有价值的破解。寄畅园、留园和拙政园,这三座高水平园林的一部分经验,由此可以摆脱实物的具体形态,成为设计的一种格局和价值观,对今后造园有极好的启示。
王丽方:年轻时期游历山水、体验园林实在受用,中国古代园林的景象一直在心里。
后来,我有机会设计一个纯景观项目,当时为了庆祝清华大学90周年校庆,学校要把校园内一处非常颓败的废墟地“北院”改造成绿化景观。曾经的“北院”是学校最早的建筑群之一,1911年建成时供外籍教师居住。后来,梁启超、叶企孙、朱自清等先后在此居住。80多年后,“北院”几乎成为清华大学新校园的几何中心,它虽然破败不堪,却有着可贵的历史禀赋。而且北京西北郊有着广大而美好的地形,在此处还有残余的土堆,杂树丛中站着几株古树。我要利用这些禀赋,用不寻常的手法做一处独特的景园。
我把孤残的小土丘连成蜿蜒的“远山”,现场指挥着推土机,堆出柔和的形态。我把绿草坪轻曼地覆盖在“远山”上。我在现场沿着山谷走,让工人提着石灰桶跟在后面放线,“画”出小路的走势。我在小广场的树下各处看,请工人把桌椅放在那些好位置上,我坐在那里认真体会、定位。靠着柱子的座位适合会友谈天,也适合看景发呆。东侧沿河还有个树下小广场,特别适合户外学习。这让我想起明代园记中的一个佳处,名为“忘机处”,在我的理解中,那就是“看景发呆的地方”(笑)。园子建成后很受欢迎,20多年了,如今它越来越好看。
王丽方:是的。这个名字很青春,它不是“官宣”的名称,而是学生中流传的名称。有一位建筑大师说,如果说住宅是为了人去居住,那园林就是人的梦境。梦总是生活中最美丽的一部分。没有梦的人生,会是美丽的吗?
王丽方:这些设计都在本次研究明代园境之前。但是受过中国名山大川中的景观营造以及我体验过的古典园林的熏陶,而且我从写硕士论文时期就开始了景观与建筑的研究,这些积累成为我设计构思和创作的根本和底气,也与之后的园境研究一脉相承。反过来,正是由于有过深入的创作实践,我对明代园记文字的理解才能比较具体、深刻。
上书房:2015年,有媒体记者请您预测一下未来我国建筑设计的发展方向,您当时似乎有点悲观,您说:“不知道国内的建筑设计能不能走向理性。”如果现在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您的答案会有变化吗?
王丽方:(笑)当年我是有点发愁,建筑物建设得太急、太快,规模太大,艺术上来不及做很仔细的创作。但这些年我看见星星点点的有新意的各种作品越来越多,我觉得放心了,也比较乐观。所以我更要抓紧做研究,给年轻的设计师提供有价值的素材。
年青一代人生长的时期,各方面条件都比我们好,他们一定会在审美和艺术上更挑剔。可以肯定,将来的社会比现在更为富裕,年轻人在艺术上不会满足于眼前的状况,这是必然的。建筑设计师更需要有活跃的艺术想象力,更需要设计出比现在远为动人的美好环境景象,包括城市和乡村、山野。将来的年轻设计师肯定也会跃跃欲试地去创作。无疑,向国外各文化系统中优秀的成就学习是一大趋势,那比较容易,也可能比较表面化。与之相比,向我国古代伟大的艺术成就和艺术哲思学习,以此打破现有的思维定式并发展成艺术想象力,这是一个更有意义的大方向,同时也比较艰难。我只是想先做一些此类基础研究。
王丽方:我觉得,将来年轻人喜欢的景观环境和建筑环境,应该不止于当下漂亮的城市绿化、滨水绿道、大小公园等,也不止于很多大楼以及面积不小却没有趣味的住宅和公共建筑。我内心认为好的、符合未来审美的空间环境,不论是大场景还是小环境,都应该是令人惊喜、叹赏、眷恋的。在那里,人的心情会变得宁静而美好,甚至人的情态和外观也会显得格外美好,会很想与亲近的人在那里分享时光,也可以在那里长时间独自享受。
这需要很高的艺术创作力和想象力才能实现。过去,我担心年轻人只会挑剔而不能创作,现在觉得他们有希望实现这样的创新。我对未来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