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又称寿木,它们以阅尽沧桑的时间价值传递着古老的文化信息,也以独特的审美形态而备受人们珍爱。早在蒙昧时期,先民们就以木为神。《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的昆仑之虚:“上有木禾,其修五寻……不死树在其西……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先民所崇拜的这些神古寿木,不但形姿寥廓,承载着宇宙洪荒,还练就了不死神功,越过了时间洪流。
曹植写过一则颂咏神木的《桂之树行》:“桂生一何丽佳!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上有栖弯,下有盘螭。桂之树,得道之真人咸来会讲仙……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极地天。”这样的喜爱之心一直延续到后世的园林营造里。清朝时,吴县虎丘三里许有朱氏大园,极一时之盛。原主垂没后,园林也被分授诸子,季子得东偏之“绿荫斋”,斋中一株古桂名声在外。戴名世甚至为其专作一篇《绿荫斋古桂记》:
“斋之东有古桂一株,盖百余年物,其枝四面纷披而下,其中可坐数十人龙八国际。每花开,召客宴集其下,绿叶倒垂,繁英密布,如幄之张,如藩之设,风动花落,拂襟盈袖。行酒者伛而入,绕树根而周,客无不欢极称叹而去。”
百年古桂之繁盛,引得宾客无一不为之倾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古桂记》中另记叙着园外附近的“七松草庐”,其中作为“宋元时物”的七松,“数里外望之,挺然离立云表”,某氏竞“斧以为薪,实在遗憾感叹。
良柴易有,古木难得。中国园林植树讲究心存“古”字,而古木却是园林建构中最难具备的条件。亭榭可以建造,假山可以堆叠,一般的花木可以栽种或移植,空间的调度都显得简单,但古木却是时间的艺术。古树不仅形态古拙,因其见证园林历史而弥足珍贵。在造园和改造古园的过程中,古树的保留与设计往往放在首要地位来斟酌。《园冶》道:“多年树木,碍筑檐垣,让步可以立根,斫数桠不妨封顶。”这就是说,如果建筑物与古木并置有矛盾时,建筑应尽可能让位于古木。
曾经一度誉为“东南名园冠”的弇山园,在其东弇区域有一角名为“嘉树亭”的景别。而在这“嘉树”二字背后,就曾发生过这样一则轶事,王世贞在《弇山园记》里记叙道:
“得老朴,大且合抱,垂荫周遭,几半亩,旁有桃梅之属辅之。始僧售地,欲并伐此树以要余,余谓山水台榭,皆人力易为之,树不可易使古也,益之价,至二十千而后许,为亭以承之,日:‘嘉树’。”
弇山园中本有古树老朴一棵,周边桃、梅之属相伴辅胜。老朴虽古,然形态“虬屈拥肿”,实为恶树;故起初预售之时的僧主,本要将其砍伐。但买地的王世贞却认为造景容易,古树难得。时间的艺术战胜了空间的构建,最终他增价“至二十千”,五倍于市值,高价保下了此树。为了纪念该树得以存留的这段历史,王世贞创亭护树,并以“嘉树”名之。
《山园杂著》是王世贞题咏自家园林的诗文集。书前设有四幅林园导览版画,以便更好展示园内景观。此图右下方即为嘉树亭小景。
不过数代,晚明文人文震亨便在《长物志》的花木卷点明了此类园林营造的审美意趣——“第繁花杂木,宜以亩计。乃若庭除槛畔,必以虬枝古干,异种奇名,枝叶扶疏,位置疏密。”
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史上并不乏这样偏爱古木的案例。已故古建筑学、园林专家陈从周,曾在其随笔《梓室余墨》里记下另一则轶事:“杨廷宝先生昔营宅金陵,选地必求有大树,然后就其隙地建屋,真行家之举也。北京和平宾馆原为耶桐园之一角,有古木合抱,后杨先生设计将其组合在内,锦上添花,为宾馆生色,诚足可范者。”两则保古木的趣闻,虽一古一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历朝历代“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观念的积淀,让文人们更添一分“存古含今”的态度。而古木也的确在园林造景中具有极特殊的价值。
由古树造势而构成景观主题的很多,苏州园林也不例外。陈从周曾有言:“拙政园的枫杨、网师园的古柏,都是一园之胜,左右大局,如果这些饶有画意的古木去了,一园景色顿减。树木品种又多有特色,如苏州留园原多白皮松,怡园多松、构,沧浪亭满种箬竹,各具风貌。”
拙政园原属“临顿里”,三国至北宋,先后为陆绩、戴颙、陆龟蒙、胡稷言之宅第。元大德年间,于此建大弘寺,另有东斋。元末寺毁,唯东斋独存。明正德年间,罢官回乡的王献臣便于此拓建宅园,取潘岳《闲居赋》中“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意,名“拙政园”。园内植物繁多,尤以修竹为盛,亦有花果等点缀隙地,茂树曲池,呈现疏朗平淡、“旷若郊墅”之自然野趣。
明嘉靖十二年时,文徵明为王献臣绘《拙政园三十一景图》,其中三分之二都与园内繁盛多样的植物相关。彼时,文氏便在拙政园内手植下一棵紫藤,即后世最为著名的一株。如今众所周知的文藤,则是指在紧挨拙政园的太平天国忠王府卧虬堂小院中的紫藤,其中一棵为文藤主干,另有两枝多代分本。紫藤的故事详见。后明崇祯四年,王心一购得拙政园东部荒地,叠山浚池,栽花植木,名曰“归田园居”。后人沈德潜在《兰雪堂记》里这样写道:拙政园“古藤奇木、名葩异草”,一应俱全。
明清迭代时,受战乱影响,拙政园屡易其主。清乾隆年间,拙政园被一分为二成东西两部,各有所属。嘉庆年间,园主屡屡更替。咸丰年间,拙政园东西部被分割合并改建忠王府,太平天国运动结束后再次分开。同治十一年,园东部改为八旗奉直会馆,保存了原有格局。光绪年间,园西部主人为“补园”大加修葺,追求奢丽,渐失明代疏朗风貌。民国年间,拙政园被多次辟作他用。抗战期间基本残破。新中国成立后,拙政园得以重新修复,园林管理局以明时王献臣、王心一等营造为参考,逐步修补完善。时光辗转,风雨变迁,明时的紫藤仍“荫可一亩,著花甚繁”,盘曲的枝干见证着历史,摇曳的花蕊诉说着故事。
狮子林本是有一座宗教特色的寺庙园林。元至正二年,天如禅师弟子为其师购地,营建狮子林。初建时极为简陋,“地之广不过十余……屋不过一二十楹”,然天如禅师邀请倪云林、赵善长、徐幼文、朱德润等文人共同谋划,并请倪云林为之绘《狮子林图》,造出了“挺然脩竹则几数万个。师与其徒休止其中,蒲团禅板,如丛林……”的清幽之境。
此外,欧阳玄于《师子林菩提正宗寺记》中还载有:“有梅者日卧龙,今曰问梅之阁”,卧龙梅亦是当时的重点植物,蕴涵了“赵州指柏”、“马祖问梅”等禅宗奥义。如今,园内为求古意,仍设有问梅阁一景,能略探当时之幽。
由元入明的易代战乱猛烈摧残了大部分苏州园林,然狮子林在这场战乱中侥幸存活,甚至“林泉益清,竹益茂”,园中山水竹木依然韵致可观,游者众多。然好景不长,至明洪武初年,狮子林被划入承天能仁寺,至明中期时已基本颓败。
乾隆年初,年老辞官的黄兴仁,至苏州购得寺院后部园林,以作闲居。黄氏对花园进行精心整治,并改称“涉园”,园内古树葱茏、假山奇趣,因“园中有古松五株,皆生石上,俗又名五松园”。在此期间,乾隆曾六次亲临狮子林,狮子林再度声名日隆。“怪石长松饶古意,疏帘清簟惬幽情”、“苍松掩映修竹围,峰磴凌空湫涧俯”都是其时记载的诗文,多半与松竹相关。
咸丰年间,狮子林渐荒芜。民国元年,黄氏后人将园售予李氏,李氏尚未及修缮,后于民国七年由富商贝润生购得,此时园已荒废,贝氏花了将近七年时间对其进行修整扩建,重复旧观,其特意从湖南引进白皮松植于假山之上,恢复旧时五松之景,并另辟小院“古五松园”,以作纪念。
值得一提的还有留园。留园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其时为徐泰时之东园。清嘉庆年间,刘恕得园,“拮据五年,粗有就绪,以其中多植白皮松,故名‘寒碧庄’”,且“园饶嘉植,松为最,梧竹次之。平池涵漾,一望渺淋”,彼时园内嘉木奇卉,茂盛繁多,白皮松为最多。如今,留园石林小院(即揖峰轩)西南墙角内的罗汉松已是枯树一线,但其应是园主刘恕于嘉庆十二年筑石林小院时栽植,树龄已逾200年。
清光绪二年,盛康购得刘氏寒碧山庄,其效仿袁才子得隋氏之园而更名为随园之例,沿袭刘园之音更字为留,即今之“留园”。因盛氏父子仕途顺利,家财雄厚,因此对园进行了修葺与扩建。光绪五年,陈味雪绘《留园十八景》,其中一个重要主题便是古木交柯——古柏和女贞二者交柯连理,构成了窗景式庭院的主景。
1953年始,市政府抢修留园,基本恢复古园风貌,但其中部分因植物成景的空间由于植物的死亡而名存实亡、佳境不再。古木交柯处昔时交缠的古柏死亡后,尽管补植了树种相同的翠柏,但已非旧时交缠之态,旧题虽在,但佳境已失。
另外,曲谿楼前苍劲古拙、横偃斜披的枫杨亦自然死亡,其后虽然在同一位置补植枫杨,却是直立之姿,森郁佳境不复再现。
同样令人惋惜的是艺圃。艺圃始建于明嘉靖年间,正值“强仕之年”的袁祖庚因被诬告而遭免官还乡,造园曰“醉颖堂”。袁祖庚逝后不久,园即为文震孟所得。文氏得园后在园内莳花种药,营建多处建筑,并易名“药圃”。崇祯八年,文震孟因同僚排陷诬告而被免职,后归返苏州故居。此间“(世纶)堂之右为青瑶屿,为震孟之读书处。庭植五柳,大可数围”园,“垂杨修竹,方塘崇阜”。此时的药圃营造以山水为主,园内开阔疏朗、林木交映。其中青瑶屿庭院植五棵柳树,与陶渊明之别号“五柳先生”暗合,意在追寻志趣高雅的文人隐居生活;药圃中另植药草,香草,亦暗示园主人不愿与小人同流合污的君子趣味。
崇祯九年,文震孟的病逝。而后,明清易代,战乱兴起,药圃日渐破败。清初,园转归姜埰。与袁祖庚、文震孟一样,姜埰同样因直言上疏而获罪,其重修一番后,将园改名“颐圃”,也唤“敬亭山房”。姜氏颐圃的配置大致不变,但其规模较药圃缩减许多。当时文坛赫赫有名的学者汪琬曾至园中追寻文氏药圃遗迹,其在《文文肃公传》写道:“琬尝仿公故居,盖已易主矣,因抵其读书之所,所谓青瑶屿者绿化,晚清沼,攀修柳,慨然久之。”姜埰的《竦柳亭记》中也写道:“兵燹之后,即世纶堂、石经阁皆荡然,惟古柳四五株,则数十年物……”文氏药圃中青瑶屿前的古柳历经战乱后被姜氏保留下来,药圃中古木的原始布局也得以延续。古木的存续,何尝不是一种文人风骨的复现呢?
姜埰作古后,其次子姜实节继承此园,并更名“艺圃”,常邀文人士大夫前来游园。其中清代画家王翚曾作《姜贞毅艺圃图》,汪琬在图中题《艺圃后记》,详细地描述了艺圃的池林风貌。王翚所绘艺圃图内,依旧可窥见园内植物繁茂,敬亭山房处保留了文氏药圃的几株古柳。
引自论文 张莉. 苏州遗产园林植物造景现状与保护修复研究[D].苏州大学i.gszhu.2020.003150.
姜氏之后,艺圃多次易主,百余年期间的兴废变化鲜有记载,不得而知。道光十九年, 张如松、胡寿康买下艺圃以作丝绸商业会馆,并更名“七襄公所”。此间,艺圃得到了全面的整修,杨文荪的《七襄公所记》写道:“补植花木,岭梅沼莲,华实蕃……”。1958年后,艺圃惨遭损毁,建筑、池沼皆颓败,植物也未曾幸免。1982年始,市人民政府修复艺圃,补植大量花木,现今园内造景绝沿袭了姜氏时期清幽素雅的格调。只是曾经代表文人风骨的古柳,今人遗憾不得相见。
网师园原是南宋史正志万卷堂故址,钱大昕的《网师园记》记载:“宋时为史氏万卷堂故址”,前有花圃“渔隐”,植牡丹五百株。史正志作古后,其宅园“仅一传不能保”。清朝时期,网师园屡屡易主。乾隆中期,宋宗元购得万卷堂旧圃,园名“网师小筑”,远托“渔隐”旧意。其好友沈德潜写下《网师园图记》:“修竹檀栾,碧流渺弥,芙藁娟靓,以及竦梧蔽炎,丛桂招隐,凡名花奇卉无不莱胜于园中。”宋宗元谢世后,园仅一传,园内乔木古石,大半倾圮,风华不复当年,但其中最著名的古柏却得以保留下来,不得不说是一大幸事。
网师园里的古柏高约10米,位于看松读画轩前,据悉是南宋万卷堂遗物,相传由第一代园主、宋高宗二十一年进士史正志于淳熙初归隐苏州时亲手栽种,距今已历900余春秋,姿态古雅、虬枝入画,顶梢早枯,却如同佛骨舍利龙八国际,饱经历史沧桑,但三根侧枝却枝叶扶疏,依然葱郁,生机勃勃。此前的推送中,记录了更加详实的古柏故事。
苏州天平山的高义园前,还有一百余株自明代留存至今的枫树,二三人方能合抱的树干,高大挺拔,极富苍凉古意;园内还有古罗汉松一棵,四百余龄,龙八国际虽干皮剥落,依然枝繁叶茂,其旁竖立椭圆形石碑,上镌“相传唐伯虎手植罗汉松”。而具体的松枫相争,可回看。
此外,苏州东山雕花楼营造时所存留的珍惜古树孩儿莲,亦是经历一番波折,才得以摇曳至今。370余年的古木历史,见证了翁氏家族的兴衰故事。详见。
历史悠久的园林总是有着多次兴废的历史,苏州也有部分已毁园林,据记载曾与古木相依。庙堂巷曾有一园名为壶园。造景清丽可爱,园中亦有古木交柯之景,童寯、刘敦桢皆有好评。但其于1963年改建工厂被毁,如今不复存在。另有位于干将西路370号的笑园,其原在升平桥弄14号,又称紫藤书屋。1985年部分建筑尚存,其东侧有300余岁白皮松一棵,另有数百岁古枫一棵已枯死。1994年拓建干将路,笑园因此废止。如今,复建后的笑园位于笑园小区内,但已不复原貌。
此外还有植园。何著《平斋诗存》中,有咏植园诗,其诗下注云:“园内植树二万余株,大者桧、柏园林、椿、杉及罗汉松5种,皆夹道分行,余以散种桑秧为多。花则梅及桃、杏为苏之美产,每种划地数亩,各种小秧数百株,杂树尚不计数。”叶圣陶于清末民初常偕学友来游,其有日记云:“园内异花佳树,一流碧水,红莲已绽,清香时送,士女如云。”后植园因学校增建,蚕桑改良场等活动,多次重新分区改造,抗日战争其间更是被严重破坏。后渐成荒地及民居,植园从此不存。后为半导体总厂和电讯仪器厂,总厂内尚有一棵百年朴树,应为植园旧迹。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这里虽然指的是山,同样也适用于园林。中国传统园林是以山水为骨架的山水园,而成为园中装点空间、时序变化的主角,并赋予园林以特殊生命活力的,便是园林植物。其中,古木更是殊中之殊。岁月带来的特殊造型与历史文化积淀,使得古木在造园中具有了独特价值。而古树名木的鉴赏与保护,亦是打造美好人居环境与生态家园的不二法门。龙八国际
[3](清)馮桂芬...[等] 纂. 蘇州府志:一百五十卷,首三卷.刻本[M]. 清光緒九年 [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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